一九六二年一月二十一日 下午
最近买到一本法文旧书,专论写作艺术。其中谈到“自然”(natural),引用罗马文豪西塞罗的一句名言:It is an art to look like without art.(能看来浑然天成,不着痕迹,才是真正的艺术。)作者认为写得自然不是无意识的天赋,而要靠后天的学习。甚至可以说自然是努力的结果(The natural is result of efforts),要靠苦功磨练出来。此话固然不错,但我觉得首先要能体会到“自然”的境界,然后才能往这个境界迈进。要爱好自然,与个人的气质、教育、年龄,都有关系;一方面是勉强不来,不能操之过急;一方面也不能不逐渐作有意识的培养。也许浸淫中国古典文学的人比较容易欣赏自然之美,因为自然就是朴素、淡雅、天真;而我们的古典文学就是具备这些特点的。
一九六二年四月三十日
近几月老是研究巴尔扎克,他的一部分哲学味特别浓的小说,在西方公认为极重要,我却花了很大的劲才勉强读完,也花了很大的耐性读了几部研究这些作品的论著。总觉得神秘气息玄学气息不容易接受,至多是了解而已,谈不上欣赏和共鸣。中国人不是不讲形而上学,但不像西方人抽象,而往往用诗化的意境把形而上学的理论说得很空灵,真正的意义固然不易捉摸,却不至于像西方形而上学那么枯燥,也没那种刻舟求剑的宗教味儿叫人厌烦。西方人对万有的本原,无论如何要归结到一个神,所谓God(神,上帝),似乎除了God,不能解释宇宙,不能说明人生,所以非肯定一个造物主不可。好在谁也提不出证明God是没有的,只好由他们去说;可是他们的正面论证也牵强得很,没有说服力。他们首先肯定人生必有意义,灵魂必然不死,从此推论下去,就归纳出一个有计划有意志的神!可是为什么人生必有意义呢?灵魂必然不死呢?他们认为这是不辩自明之理,我认为欧洲人比我们更骄傲,更狂妄,更ambitious(野心勃勃),把人这个生物看作天下第一,所以千方百计要造出一套哲学和形而上学来,证明这个“人为万物之灵”的看法,仿佛我们真是负有神的使命,执行神的意志一般。在我个人看来,这都是vanity(虚荣心)作祟。东方的哲学家玄学家要比他们谦虚得多。除了程朱一派理学家dogmatic(武断)很厉害之外,别人就是讲什么阴阳太极,也不像西方人讲God那么绝对,凿凿有据,咄咄逼人,也许骨子里我们多少是怀疑派,接受不了大强的insist(坚持),太过分的certainty(肯定)。